孙爱玲:物换星移度十载——天痕 (下)

(Pixabay 图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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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说回头,二妹的命运,随日子度过。一个五岁的小女孩,只值得五个大洋,而且是给父亲卖了!这乃是一道天痕,划过天边,化成流星又落到地面,她得好好地活下去,努力长大。

(文接上期)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有个大妈见她走近了问。

“我叫二妹。”阿棠放下田里的活,把她拖走。

“这么快就带她走,也不给我们多瞧几眼!”大家起哄!

阿棠有点生气,不高兴的阿棠问她:

“有没有捡到牛粪?”

“有啊!很多呢。”

“为什么用草盖起来?”

“这样不容易干掉!以前依妈教我的。”

“以后你看到我,不要走过来,走远一点,到看不见我的地方。”阿棠对她说。

“我不要!”她摇头。

“为什么?”阿棠见她那么小会驳嘴。

“我会怕,没有人和我在一起我会怕。”

“你看那么多人笑我,如果给我看到你,我就打你。”

“打我?我又不是坏人,为什么打我?”二妹不服气。

“别人如果拿我讲笑,我就打你。”阿棠觉得她很烦。

“为什么他们拿你讲笑?”二妹问。

“因为你来了,他们就笑我!”

“他们没有笑你。她们喜欢我!”小小的二妹是那么认真地回答。

阿棠觉得怎么说也说不清,幸好到了家,吃了早饭再说。她待家出来:

“你迷了路,怎么这么晚回来,死到哪里去玩,牛粪呢?”

“在这里!”她待家见她捡来一箩牛粪,一层层用草隔开,也没话说了。

“去吃粥,你一天只有晚餐才吃饭!中餐吃番薯。”

阿棠对她娘说:

“娘奶(noung-ne),你看她那么小,不给她吃饭,什么时候才养大?什么时候才跟我们种田?”望着儿子再看看小媳妇,她惟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,给媳妇饭吃。对于快六岁的小媳妇,也的确太瘦小了。他和他们家是巴不得她长大的。

三、遇见母亲

秋天一年一度的赶集,二妹跟了“待家”到镇上卖米酒。她“待官”(家翁)在家的时候,他们家的米酒酿得非常甜美,初入瓶子是橡果颜色,放久了呈栗子红,开了瓶塞,酒香扑鼻。都说刘家的米酒酿得一年比一年好,因为他们家的糯米是自己种的,他“待官”选好时辰下种,长苗浇水都讲究。后来待官走船去,只好酿得少些,用的是去年种下的糯米。

二妹在市镇上,活泼伶俐,这时七岁的她长高许多。她穿了一件小围裙,可以抹干手,卖酒最重要手不能湿,手湿拿酒瓶容易滑,试过手滑打破了一瓶酒,给婆婆打得猪头般脸肿。这天发现远远站了个妇人,向她招手,她走向前去,发现居然是依妈。她马上哭了起来。依妈过来抱住她,叫她别哭,免得惊动她婆家。

话说二妹给卖到邻村的刘家,依妈又气又伤心,找了两个村,后来才知道就在邻村。也不敢认,好几次只是远远地看着。记得两年前她做完陪月子回家,手中有一笔钱和颇大封的红包,当时她没想到就差那么几天,见不到女儿,她大骂“唐摸”(老公):

“猪呀!(d ya)你还是人?女儿有多大,为了抽鸦片,就昧着良心把她给卖了?” 她气急败坏地问:“卖去哪里?说,快说!” “唐摸”(老公)支吾半天答不上话,后来说隔两个村,她更急:“卖去那么远!刘家庄那里,婆家叫什么?”

“不知道!卖给谁不给知道!”她‘唐摸’还理直气壮!

“我这就找去,如果找不到,我回来就有你好看的,你给我滚出去!”

依妈看见二妹流下了眼泪,说:“二妹仔!依妈依爸对不起你。”

二妹抱着母亲说:“我要回家!”

“你不可以回家,你爸已经把你卖给刘家了。”

“我要回家!”她哀求母亲。

“他们有打你吗?”

“没有!”

“有给你吃饱吗?”那是依妈最最担心的事。

“有!”

“有吃饭吗?”依妈又问。

“早上吃粥,晚上吃饭,白天吃番薯!”

“有得吃饭,我就放心了!”依妈打量她又说:“你要常常洗澡,把身体上上下下洗干净才不会生病。头发也要常常洗!把头发绑起来。”

“我天天冲凉,三天洗一次头发,我会打井水了!”七岁的二妹数算自己的成就。

“有吃过鸡肉吗?”依妈问。

“有,有吃酒糟鸡!酒糟捞饭很好吃。”她天真地回答。

“那依妈就放心了!”依妈看她长高,实在是比之前在家好看多了。

“我要回家!”二妹开始哭起来。

“你不能回家了!你就在刘家住下,依妈知道你在这里,过两天再来看你!”

依妈怕被刘家的人发现,甩下女儿的手就走了,也不敢回头。二妹大哭,这情景给阿棠看到。她“待家”知道原由,过来问个究竟:

“你哭什么哭?”

“我见到我妈了!”

“她在哪里?她叫你回去?告诉你,你不可以回去的。”

“依妈不给我回去,她叫我留下来。”

“她还跟你说了什么?”待家不放心。

“她问我有没有饭吃,有没有吃过鸡肉?”二妹一面哭一面应。

“你怎么回答?”

“我说有饭有番薯吃,有吃过酒糟鸡!呜呜呜!我要回家!”

“你不能回家,你厝的依妈都说你要留在我们家里!”

“我要回家!”她哭得更大声!

“以后我会给你餐餐吃饭,我们卖了很多酒,今晚我给你吃鸡酒面线。”待家好声好气地说,这时见阿棠过来,她又说:

“走!你棠哥过来了,我们回家去。不要哭!”棠哥接下她手上的东西,放在推车上,她用双手捂住脸抽泣,知道回不了家了!

棠哥儿现在15岁,一路不说话,在前面推着车回家。当晚一家人吃过鸡酒面线,阿棠见二妹她睡了,两母子说起话来,他‘娘奶’问:

“他厝阿妈找到了她?”

“我知道,我也远远看到了!她求依妈把她带回家。”阿棠说。

“看情形是找了好久才找到了。不知道女儿就卖到我们村里。找了来,偷偷看我们对她好不好?” 阿棠娘奶(noung-ne)猜测。

“我们没有亏待她,天天给她吃饱。只是太早给她去捡牛粪,尤其是冬天!”阿棠似乎责备母亲。

“她整天哭哭啼啼,好像我们亏待她,也不是办法。何况你爸要是回来见了,可能有话说。” 他娘担心。

“娘奶(noung-ne)啊!不然给她回家一年半载,等大一点明年再带回来!”15岁的“唐摸仔”,忽然心疼自己小新抱仔。他娘细算能省一年米饭,也不妨碍的,就答应了。

第二天,刘家派人叫了二妹依妈过去,客套也不说,对她说:

“你‘聚能羊’(ju neun yang女儿)太小,什么都不会,我们给她回家一年,你教教她规矩,教她称呼人,学会自己打理干净,学烧水煮饭、打扫房子。她什么规矩都不会!”

二妹依妈没想到女儿能再回家里来,心里感激不尽,又见亲家有田有地,女儿嫁过去未尝不好,忙说道: “是的是的!亲家母,太感谢你们,伊爸给她卖了,我都不知道,是要把她教好,才给你们的!”

“说好放她回去,等明年夏天大一点再送过来!”她‘待家’说。

“一定一定,我会把她教好,再送上门!你对我们的大恩大德,我们一定报答,二妹将来一定为你们生下一堆孙儿孙女!”

“女儿就不用了,儿子生多几个不妨!”这说到亲家母心坎上,没有不喜欢的。

“我回家把她养好带过来!”这简直是天恩!二妹依妈见此刻能和女儿多住些日子,不仅能尽母亲的责任,也对得起女儿和自己的良心!何况见了女婿高高个子,虽然没读多少书,也一脸耿直!

四、回娘家过节

依妈带着二妹回家的时候,快临端午节,二妹刚好七岁。她婆家给了10斤糯米带回家,又给了些酒糟,15岁的女婿送出门口,又给两瓶米酒,“待家”追了出来虽想阻止,见儿子脸色凝重也只好不出声。二妹依妈自是感激,尤其听到他喊她 “蹲捏”(dun nie岳母),她不禁掉下眼泪!

二妹回到家里,正逢端午节。她喜欢粽子裹在竹叶里的香味,她觉得长长三角锥形的粽子立体感特别美丽,她帮忙依妈洗粽叶,依妈用了婆家给的糯米包咸粽和甜粽。咸粽主要是用糯米、三层肉、香菇、花生;甜粽则是包裹糯米、花生或金豆,吃的时候蘸上白糖。

依妈煮粽子的竹叶香米香,弥漫整间屋子。他们很久都没有如此的幸福过,围在一起吃饭,依妈慢慢释怀,也不再厌恨依爸。可是二妹怎么也不叫她爸了,依爸只好不出声坐着。

依妈开始教二妹怎样成为清洁听话的孩子。她对女儿说:“自己洗头,把头发洗湿,肥皂抹在手上,再搽到头发,有泡出来才干净。脸部颈项耳后都要洗干净。冷水洗脸最好。每天冲凉顺手把衣裤洗干净,夏天每天要换干净的衣服。睡前要洗脚。”

二妹的脚是大脚,依妈的脚是金莲放大,一扭一扭走不快。她觉得女儿太小,生火十分危险,等多几个月再教她生火煮饭。她教她洗衣服,扫地;教她如何量米洗米,二妹对依妈说:

“他们家煮饭煮粥,不像我们加入番薯,番薯是另外蒸熟。”

“哦,那他们家里有米,我们家米不够,所以加入杂粮。”

过了些日子,依妈教她如何生火,她说:“看炉灶有没有星星之火,捡些干叶子,放在炉灶下,用空心铁管吹昨夜未完全熄灭的炉灰,火就会着起来。所以你夜里放一个粗粗的柴盖住炉灰。”

“依妈,别担心,棠哥会帮我把火烧起来,然后煮一大壶水。”依妈看着小小的女儿似乎幸福,问:“你棠哥对你好吗?”

“好!他不骂我,常跟我说话。”二妹略有所思,看见外面下着雨,不知道高高的棠哥有没有把火生起来。

再住了一段日子,二妹学会了煮饭、洗头、洗衣服,依妈帮她梳头,问二妹:

“他们家还种了什么?”

“我们种了很多菜。芥兰、空心菜、青梗菜、萝卜、芋头,还养了很多鸡!”

“难怪他们家要你去捡牛粪,牛粪用来种瓜果、蔬菜很肥沃的。”

“依妈,他们把牛粪涂在树干上种蘑菇。棠哥把那些树干砍成一栋栋,有我这样高,然后我‘待家’叫我把牛粪涂在树干上,放在树荫下,下梅雨后,奇怪就长了许多蘑菇。收成的蘑菇,卖蘑菇的钱积起来可以买一头一头牛。”

“蘑菇很卖钱!女儿,我告诉你,你要听话,他们家种那么多东西,你要用心学起来,将来有成绩,就算没有读书,你也不怕,因为你有本领。你明白吗?”

“知道了!我能回家看依妈,看阿弟,我就开心。”

“过了冬天,明年春天,你就回去你‘待家’那里。我叫他们每年给你回来一次。好吗?”二妹点点头,依妈想自己生的,又那么乖的孩子,怎么就没法子留在自己身边,也开始哭了起来,所以人生尽是不如意。

二妹回家被母亲调教了一年,长高了不少,依妈给她做两双布鞋,一双草鞋。几套花布衣和棉裤子,一件棉袄,还有贴身小衣裤。依妈送她回去婆家时,穿上新衣新鞋,还把长发扎了两条辫子,绑上红头线。依妈说头发长到肩上,就用剪刀剪掉,要整整齐齐。

八岁的二妹回到村里,16岁的阿棠远远看到自己的小媳妇,就来接她,见她长高了,绑好的头发把脸蛋烘托得丰满好看,脸上对他露出很自然的笑容,他也高兴地露出了微笑。阿棠也不知道说什么,怕太高兴的模样给“蹲捏”(dun nie岳母)察觉!阿棠把小媳妇带过来的包袱接过来,走在前面,也不敢回头,二妹倒是开心地和依妈跟在后面。依妈见女婿跑得快,忙问:

“这里是你们家的田地,那么菜园在哪里呢?”

“菜园在房屋的后边!”

“菜园种了什么菜?”

“什么都有,什么都种一点。菜心、蕹菜、芥兰、茄子、辣椒,山坡那里种萝卜芋头。看街市卖什么,我们跟着种什么。”他介绍他们家的菜园、田地,脚步就慢了下来。

待家知道亲家母过来,就刻意的包了肉燕(燕皮包肉像云吞)煮汤,还有红糟面线。‘待家’说:“等过三五年,她来红就给他们拜堂!”

“那当然!”二妹依妈乘势说:

“亲家母如果准许,可否一年回家三两天。让她新年回家拜年!”

“那是应该的,我们不会亏待她,你放心。”待家见了小媳妇也很安心。

二妹回来后很听话,很乖,学种稻种菜锄草,很勤快,她待家也满意,就教她纺线织布,她说:

“等你12岁,我就送你到纺织作坊当学徒,慢慢学织蚊帐。”

“真的?依妈说如果我没过来这家里,她等我长大也送我去织布作坊,到作坊织布有工钱拿。”

从清末,长乐的妇女就把织夏布蚊帐等作为家庭副业,并且影响到周边的乡镇,产品也销售到苏杭一带。民国初年抵制日货,福州一带商家创办蚊帐毛巾厂,到1920年代,各个乡镇有完善的专业织布的作坊。

如今说回头,二妹的命运,随日子度过。一个五岁的小女孩,只值得五个大洋,而且是给父亲卖了!这乃是一道天痕,划过天边,化成流星又落到地面,她得好好地活下去,努力长大。读者你们看这物换星移,也就过了十载!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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