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素君:家族史

(Pixabay图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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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姑的童年记忆中,南亚港有蜻蜓季,漫天美丽的蜻蜓,如果不幸被小孩抓获,绑上红绳,像风筝放飞。可是无心的孩子有时扯得太猛,蜻蜓会断成两截。生活的残酷,美丽的瞬间,是贫穷动荡年代的写照。

许多新加坡华人南来时,没有携带宗祠的记录,来到此地重新开始,过往是一张白纸,也许是好的开始。离开了宗亲的纽带,自己有了后代子孙,白纸上又有了叙事的可能。子孙如果追溯南来的先辈,过往不再是白纸,而是充满故事的长卷。

我在二十出头时,祖父突然去世,而祖母在我两岁时就逝世了。曾祖母的葬礼我却有印象,只有六岁的小身躯穿起又热又发痒的麻布衣,跟着众人跪拜,看到这么多亲戚哭泣,只有不解和好奇。

这三个和我血缘很深的人,入土后被分散在各地,祖父因为怕火,生前嘱咐一定要土葬;祖母和姑婆葬在马来西亚的南亚港(Teluk Sengat),曾祖母的骨灰在新加坡某处的骨灰塔。若干年后,我才知道,先辈中还有祖父的兄姐,也在这里留下他们的足迹。

萌生写下先辈事迹的念头,让他们的足迹能够显现在记录里,抵御遗忘。但是阻碍重重,不是自己安排不出时间,就是可以口述历史的姑姑没空。这个意念拖沓了一年,看似遥遥无期,却是冥冥中注定,分散各地的亲人遗骸,最终在柔佛的寺庙“重聚”,而他们的故事就在大姑的娓娓道来中渐渐浮现。

祖父名字是蔡木丰,伯公叫蔡森林,名字都与“木”字有关,多半是因为族谱到了他们这一辈,都要有“木”字,但是我觉得可能也寄托了扎根茁壮的希望,而两个人注定离乡背井。祖父是二房所生,从小曾听说他是离家出走的,而且誓不返乡,像是戏文展开的起点,或是坎坷历程,或是到最后衣锦还乡。但生活不是虚构,没有整齐的曲线,祖父从潮州揭阳市大西村出发,辗转到了泰国,和兄弟失散,再来远在南洋末端的石叻坡(新加坡旧称),再去南亚港,最后终站是现代的新加坡。又有另一说法是,他二战之前来新加坡投靠开杂货店的大哥,后来又再回家乡,因不习惯那里的生活而重返石叻坡。

祖父的踪迹飘忽,有很多疑点,是那个漂泊年代的缘故。他是二房所生,是否被其他兄弟歧视?为什么年老后都不愿回家乡探亲?只是含糊地说那里的亲戚都是要钱建房子(又有人说祖父的父亲鸦片上瘾,散尽家财,这也是许多家庭在清末民初的共有悲剧);背后的许多故事已经无从考证。

他的生母叫郭淑仪,我的妈妈也姓郭,这些无谓的巧合有时让人惊喜。

可是如果祖父曾在石叻坡的杂货店打工,他后来回家乡又复返,很可能做了街边小贩,卖的是番薯清汤。姑姑自小就听她的父亲说番薯要松软美味,得隔夜泡水再煮;这是做小买卖时的窍门;记得小时候农历新年去柔佛拜年,最期待的是抵达时,吃一碗祖父大早煮的清汤。

可是后来他突然离开石叻坡,听说是犯了法。记忆中的祖父憨厚,甚至有点胆怯,很难想象他触犯法律。可能是“走地牛”被警察抓,付不起罚款而潜逃,但他辗转到了马来亚的南亚港,遇到了祖母,就此开枝散叶,完成了他“木丰”名字里二字的一点宿命(这里还有一件事永远成谜,我的爸爸,即我祖父母的长子,是在石叻坡出生的)。

曾祖母在马来村庄里开杂货店,专卖马来人抓来的鱼虾和其他杂货。后来举家搬迁到华人聚居的地方,就以养猪为主。曾祖母是个养猪达人,常将香蕉树砍下剁烂,加入猪饲料,把猪养得特别肥美,日子过得还算不错。曾祖父母的许多子女中,只有我祖母一个女儿,而且是长女,可能有点骄纵吧,看到初来乍到的祖父,可能因为都是潮州人,看祖父虽无亲无故,但人还算老实,就把掌上明珠黄荣香,嫁给了他。

祖父和祖母就住在岳家附近,整条街都是卖菜的,随便走一圈,就可以低价买到蔬菜。在那个时候,若是回到家看到桌上只有马尼菜或番薯叶,就知道祖母那天手气不好。曾祖父收马票,但是自己不赌博,唯一的女儿可能因为自小家里都是弟弟,惯做大姐的架势,并不忌讳在男人出没的地方下注,她自己虽是个中高手,却不敢让父亲知道,畏惧父亲,不怕母亲,可想曾祖母有点溺爱祖母吧。

据说,曾祖母名叫阿乔,知道点历史典故的人,自然联想到大乔小乔这传说中的东吴佳丽。我印象中的曾祖母,已经将近八十岁,总是整整齐齐,梳个银白的小发髻,脸上涂了薄薄的茉莉粉,脸挽得很干净,很少说话,不怒则威。她没有什么皱纹,皮肤很白皙,年轻时应该有着典型潮州女人的清秀。妈妈说她很传统,每天早上要喝媳妇亲自端来的咖啡,家里三餐都是男人先吃,女人才可以动筷。祖母去世那年,妈妈和爸爸到南亚港奔丧,所有媳妇和孙媳妇因为家里办丧事,要在厨房站着吃饭,连身怀六甲的妈妈也不例外。

后来听说她很喜欢到我妈妈表姐住处闲话家常,而且坐到黄昏才返家。这已经不是她在南亚港的家了,因为儿子出来刚独立的新加坡创业,新寡的她也来到陌生的环境。因为很孤独吧,正好她的儿子是向我妈妈的外祖父租了房子住,左邻右舍最健谈的就是那位表姐了,边洗着衣服,边和她聊天,说着她熟悉的潮州话,略解了乡愁。

虽然娘家生活尚可,但因为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,又有点好玩,祖父母两夫妻的小日子不见得很好过。每到红角虾的季节,祖父就到海里抓红角虾贴补家用。他必须彻夜站在海水里,在微弱的煤油灯下找寻红角虾的踪迹,然后用碗盖住,一个一个抓起。这么辛苦的劳作,因为祖父慢性子,脾气好才能忍受得了。

相对于祖父的踏实(可能会被看作木讷),祖母显得机灵,她无师自通,用炒锅和木炭就可以烘培出洋人才吃得到的牛油蛋糕。祖母没有受过什么教育,但是很懂草药,会抓“蛇”(带状疱疹)。先是找到一生两头的“蛇头”用针扎下去,水泡就会消,街坊邻居都喜欢找她帮忙缓解病痛。她胆子很大,敢帮人接生,村里只有一个接生婆,如果生病或出勤,没人接生,祖母就会顶替。当时她还知道剪刀容易生锈,如果用来剪脐带,伤口容易感染,就砸碎碗,用碎片割断脐带。

那时住在乡下,小孩子踩到铁钉或被蛇咬是常有的事,可是祖母的小孩没有因为感染破伤风或中毒而丧命。孩子只要有意外,她就迅速挤出血,不断拍打脚板逼出毒液,然后大葱加粗盐搅碎,敷上去,好像就不药而愈。可是祖母后来五十几岁得了高血压,不肯吃西药,自己用中药医治,最后还是爆血管走了。风风火火,急性子,决定她一生的曲线,也决定了她最终的结局。

在我模糊的回忆中,两岁的我在摇篮里,祖母俯身看着我,我立即大哭。长大后一直疑惑,婴儿怎么可能有记忆?后来想想,难道是祖母的灵魂来道别,只有还没有意识的孩子看得到她,或许哭是因为我知道她已经不存在人世间了?据说我的名字是她起的,不是“淑”,可能她不求我长大后贤淑,后来选了“素”,希望我忠于自己的本质天性;“君”是潮州人给女儿取名字偏好的字。我脑海里虽然没有和她相处的片段,但是我的名字有着她的印记。

当然,新加坡华人的祖辈都有日治时期的故事,我家也不例外。那时上述的所有人都在南亚港,我的祖父母还没有结婚。那些日本人也不知道是属于准备从柔佛下新加坡的军旅,还是留守边界的。曾祖母拿好的生鲜讨好一些比较友善的日本军,如果日本军要来围剿女孩,他们会先向我曾祖母通报消息,祖母和其他女孩就背着一桶饼干上山躲藏,直到危机解除。

祖父厨艺很好,卤鸭卤得特别香,连妈妈都说他走之后,吃不到这么正宗的潮州味了。厨艺也救过他一命,在无法考据确定的情况下,日治时期他帮日本军煮伙食。虽然不谙日语,只是炒些小菜,也不会煮什么日本菜肴,只为求存,日本军可能看他是老实的平民百姓,就没有加害于他。

大姑的童年记忆中,南亚港有蜻蜓季,漫天美丽的蜻蜓,如果不幸被小孩抓获,绑上红绳,像风筝放飞,可是无心的孩子有时扯得太猛,蜻蜓会断成两截。生活的残酷,美丽的瞬间,是贫穷动荡年代的写照。那个很难有分明对错的年代,那时代的人只为了能够活下去,而我的家族史没有什么时代的巨人,只有平凡的人生和零星的叙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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